在我的记忆里,它太特殊了。陕南的景区,多灵秀幽寂,多道家情趣,而牛蹄岭不是。站在牛蹄岭顶峰,你能想到的是雄奇辽阔,想到的是群山莽莽中,自有兵家气象。一览众山小,不是青春勃发的豪情,而是陕南山区的战略布局。

   曾记否,一场鏖战,决定了解放陕南大局?曾记否,凌晨四点,嘹亮的冲锋号角响彻天际?曾记否,一个山头,十九次争夺?曾记否,一千多个年轻的生命,长眠在这片土地?那棵亭亭如盖的松树下,也许还掩盖着一块弹壳,那朵绚丽的万寿菊下,也许还掩埋着一角军衣。

   夜色中,我们来了,静穆的心情,才配得上你特殊的记忆。

   那个夜晚,很多战士攥紧了枪支,他们的草鞋,浸透了露水。他们等着天边的启明星亮起,敌军的疯狂猛扑,使这片山梁的战斗格外残酷。他们来自不同地区,却在安康经历了严峻的考验。

   陕南军区发言人纵谈军事形势里,记录着这样一段话:在安康城东大小牛蹄岭的激烈争夺战中,我们打退了敌人的八次反扑,大量歼敌,一度攻入安康新城,取得重大胜利……战士们背着武器,有的扛着炮和重机枪,常在倾斜八十度左右的没有道路的陡崖绝壁上抓着小树和藤蔓前进。他们很少住过房子,雨夜里打着雨伞站着打盹。爬山作战中,战士们吃不上饭是常事……

   即便是今天,如果靠人力攀爬,这座高大的山岭也需要数十小时。我又想到了牛蹄岭的传说和激战牛蹄岭的夜晚,对于战士们,牛蹄岭的传说在此刻并不重要,他们没有人会想起那头金牛,那头给安康人带来财富和运气的金牛。几天几夜的激战中,已经进入了最后一次决斗。紧张、渴望,或许还有恐惧。松林中飘荡着硝烟气息,山脚下,有虎视眈眈的敌军。最后的时刻到来了,年轻战士们兴奋起来,他们从岩石中一跃而出。晨曦映衬着红旗,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天际。

   漫步在牛蹄岭上,这些画面从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。耳畔似乎传来隆隆炮声,还有战士们压低嗓门的对话声。遥远而又清晰,清晰而又模糊。浪潮一般的呐喊声,厮杀声,鞭炮一样的枪声,子弹飞出去的嗖嗖声,在树林响起又消逝。这种战争的画面感,在牛蹄岭,比任何地方都清晰。

   这种想象,来自一个少年对战争的初步感知。上农校时,烈士陵园是我们经常游览的地方,那里宽阔,安静,松柏成荫。然而,一天中午,有人提议我们去看看墓碑。我顺着第一排墓碑逐一看去。那些记录,触目惊心。某某烈士,十八岁,于牛蹄岭战役中牺牲。某某烈士,十四岁,于牛蹄岭战役中牺牲。那些大字就像一把雪亮的刺刀插入内心,我愣住了,墓园不再宁静,一种沉重与悲壮在心中弥漫开来,他们居然和我一样年龄,假如生命在此刻消失,我和他们,有什么区别?

   几十年后,我攀上了牛蹄岭,想象中炮坑满地的情景并不存在,英雄纪念碑安静矗立着,宁静的村庄,炊烟消失在天际。相比安康城,这里凉爽而清静,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,可以看到方圆百里的开阔风景。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在牛蹄岭面前低着头,它们折服于这座山的高度。第一次来,牛蹄岭还是寂寞的,村里的房屋稀稀落落,只有每年一次的中学生徒步使这里热闹一些。

   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,牛蹄岭的社区建设、景区建设焕然一新。之前的房屋都成了白墙黛瓦,路面加宽了,再不担心无法错车。整个山梁修了一条水泥路,兴贤塔、战壕,都成了景点。沿着山梁,有各种木头搭建的瞭望台,饱览山景,眺望城区,这里居然成为适宜出游的革命旅游地。道路两旁,除了盛开的金黄色万寿菊,五彩缤纷的格桑花,还有灯柱上的一颗颗红五星,像认路的标识,又像精神的指针,将游客带入奇妙的游览中。即便是黄昏时分,游人依然很多,有人在花丛中拍照,有人在树林间散步,卖烤肠的、卖冰淇淋的、卖玉米的使这里充满了烟火气息。

   月亮和星星出来后,这些红星就融入了天穹。站在牛蹄岭最高的地方,松涛阵阵,夜风清凉,俯瞰金州大地,灯火闪烁,金色的灯光和银色的灯光汇成一条天河,人间街市,天宫夜宴,一条条蜿蜒的山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,这洒下热血,响过枪炮的土地,如此静谧,夜色宽广,原野温柔。

   人民英雄纪念碑山神一样矗立着,凡俗的愿望和凡俗的失落在它的面前如此渺小。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小小年纪就征战疆场的少年,他牺牲的前夕,是否想过家乡的亲人,是否渴望过八十年后的情景?牛蹄岭,将再无战争,将有散步和谈天说地的人们,在他们用生命捍卫的土地上,幸福地享受着青春……他们不再有饥饿和生命威胁,不会再用枪炮去还击敌人,也不再有那么多的仇恨。他们将有新的生活,新的愿望,新的憧憬。

今夜,月亮是半圆的,带着朦胧的毛边。我们沿着道路前行,草丛散发出清香气息,卖饮料的人已经走了,小孩子也被父母带回家了,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人坐在木凳上聊天。牺牲在牛蹄岭上的战士们不再寂寞了,万物有灵,他们一定能够感受到牛蹄岭新的生机。

   我和朋友一直坐到夜半,虫声从四面响起,金州城的灯火像给夜的长裙镶了一道金边。对于生命的疑惑在这里消散,活着是多么美好,也许我们可以严肃而澄澈地对待生活,活在信仰和热爱里。

来源:汉滨区文化馆